对自己的提问

查普尔特佩克城堡,我去的时候人很少,坐在花园里能听见流水和旗子飘荡的声音。
十几年前,当我在许多个夜晚独自走出寝室,在街上几乎狂热漫步时,我大概模糊地想过:也许很多年后我会记起现在,也许那时候的我自己会明白这代表着什么。
几天前,我在墨西哥城的博物馆看展品时,忽然问自己:为什么我在面对这些美时,总是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?好像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,变成了一种危险品。我只能匆匆一瞥,寄希望于很久之后的自己,可以一点一点提取我现在不敢品味的东西。
墨西哥旅行回来那晚,在睡觉前,小孩在看视频,我拿了本书准备看几分钟,丈夫忽然问我: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你是不是感觉很痛苦?
听完这句话,我在吃惊的同时不受控地哭了。我害怕他说的是真的。我脑子里轰隆隆在打雷。
现在的生活让我痛苦吗?这种感觉不是痛苦。那么该怎么形容我的状态呢?爱情已经从激情蜕变成了柔情,和小孩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脑子还在神游,我的人在现实,脑子却飘飘荡荡地在寻找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。这不是痛苦,是消极。
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,我尝试为自己辩解,从最近生活的不如意,对未来生活的迷茫,接着说到了我的需求。和家人的日常生活是我的基石,但我仍然需要精神和智力上的刺激、挑战和成就。我感受到的缺失和失衡是无法靠家人的爱去弥补改变的。
说到最后,我发现问题的根本不是家庭生活是否让我痛苦。根本问题是,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,我正在寻找什么。
我一直喜欢浪漫化的生活。在大学迷茫时,出门闲逛就是对无聊的一种浪漫化。我想要创作一些美好的东西,但又缺乏耐心,同时又对自己很轻视,不肯郑重地坐下来好好和自己交流。有时候回想起过去的十几年,我的脑子一片空白,好像我一直处于麻木之中。这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感觉。
我偏爱独立的生活,但我精神世界似乎总需要附着在别的人和事上。直到最近几年,我才明白我喜欢也需要和人接触。我需要人和人碰触时产生的热烈的火花,我喜欢人和人之间浪漫的感情。这些年我搞砸了很多很多友谊,因为我不了解自己,也没有认真去了解别人。我习惯逃避,而住在自己脑海中的空中楼阁并不能带给我真正的平静。随波逐流了这么些年,忽然发现“顺其自然“并不是最好的途径,还真是有些好笑。
在墨西哥玩的时候,轻轻松松结识了好几个新朋友,大家在排队等演出的时候天南地北聊天,演唱会后又一起去了 DJ 派对,我喝得醉醺醺和大家挽着胳膊蹦蹦跳跳,回想起来都非常温暖。感觉很久都没有享受过这么轻松自在的社交活动了。虽然大家都不是母语聊天,交流反而没有什么障碍,身边的人都热情又友好。仔细想想,我的社交恐惧也是在美国形成的,在异国使用不流畅的第二语言和母语者交流,总觉得有些不对等。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没有敞开心扉去和别人建立连接。不管在哪里,找到和自己气场合适的人是小几率幸运事件。
在自己结婚之后,关于爱情的不确定感终于结束了。有人说婚姻诗爱情的坟墓,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。但说实话,婚姻对我来说,是一种解脱和了解,好像我终于成功走完了某种流程,不必再提心吊胆了。爱情热烈的时候,确实凌驾在了一切感情之上。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好事。因为爱情之外,还有那么多那么广阔的浪漫感情,我狭小的心灵却没法好好捕捉留存它们。因为我这个可怜的狭小的心,错过了多少可爱的人,弄坏了多少美好的交往!
另外,我说自己的精神世界需要附着在他人身上,其实也是在反省自己很少依靠自己得到满足。可以说,我认为自己精神上存在着某种缺陷,而必须借助外力向上攀爬。所以我需要一个好的作家或者说一个艺术家,依靠着他/她们的力量去达到我幻想中的高度,去体会一个"更敏感更有趣"的人在某个珍贵时刻所体会的东西。类似一种无害的寄生虫。
从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喜欢玩单恋游戏,喜欢找到一个“偶像”去仰望和寄托自己的感情。欣赏和喜爱另一个人固然是很幸福的,但这种热烈常常没法持久。我希望能更有耐心地对待自己,把热烈的感情留给自己。还有,如果我能创作出一个自己满意的作品——一首诗,一部小说,一篇同人文,学会弹一首歌,那么我也可以把这种崇拜转移到自己身上。
我想要放松地站在那些打动我的艺术品前,给自己足够的能量去体会那些压倒性的美,说"就是现在,我现在就要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,现在在我面前的东西和现在的我就是最重要的"。我想要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。
我还是不了解自己。我必须认识到,我还不了解自己。所以我需要给自己更多探索的机会,有时候需要对自己严格一些——比如划出更多时间写东西学乐器,因为随波逐流并不会带来真正的平静。一切都要付出代价。维护花园需要劳作。对别人产生感情是非常容易的事,但让别人感受到被爱却是需要付出精力时间。想创作任何表达真心的作品,都需要付出心血。
只有我自己能给自己创造出我想要的浪漫世界。希望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,我的脑子和心不是一片空白。